黎麦 6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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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请各位家长,各位小朋友坐好~我们的讲座马上开始啦!”

 

荧站在讲台的右侧,手上拿着不知道从哪位老师那里借来的小蜜蜂。此时临近讲座开场,除了第一排的领导席位还有空缺外,整个阶梯教室内已经近乎坐满了人,空间里充斥着小孩的吵闹和彼此父母之间的谈话声。刻晴站在教室最后方巡视着观众席,似乎并无异样。

 

若陀坐在第一排最左手边靠门的位置,看着讲台发呆。这时一个西装革履、中等身材的男人风风火火地从前门赶了进来,脸上堆满笑容和讲台边上的荧点头示意,然后走到第一排的领导位置上坐好,与旁边的领导们攀谈起来。

 

来人正是周董明,同时也是该小学的校董之一。刻晴盯着他,这人自从自己的大女儿出生后就投资入股了这所私人小学,致力于为自己的后代提供最优质的成长环境。

 

讲座进行得很顺利,虽然是临时想到的主意,但凭借钟离丰富的知识和临危不乱的淡定,足以支撑他在各种场面下都能侃侃而谈。

 

果不其然,宣讲会散场时,周董明特意留了下来,试图和钟离搭上关系。刻晴一边和荧引导着观众离开,一边留意着那边的动静。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,钟离与周董明聊着一些有关青少年初次分化的问题,而对方也表现出极其认真的态度,时不时点头附和。

 

鱼儿已经咬钩了,接下来就是一步一步把他钓上来……刻晴的注意力放在钟离那边,忽然回过神来意识到,本该坐在左边前门位置上的人,此时已了无踪影。

 

那个人呢?!

 

刻晴随着人流的尾巴一同快步走出了教室。她向四处张望,却只能看到分别在前门和后门口站着负责安保的贺队和林副队。

 

“你们没看到他出来?”

 

两人一愣,均是摇头。再怎么说也是一个身形高大的成年男性,即使混在人流中,怎么也会注意得到。

 

刻晴解除了自己用于隔离人群噪音的精神屏障。瞬间,大量的信息宛如潮水一般涌进大脑。她在海量的杂音中寻找着熟悉的气息和声音,没过几秒就捕捉到了自己的目标。

 

她来到走廊尽头的拐角处。那里的围墙之外还有一个向外凸出的凹槽,和每一楼层围墙的配置一样,里面养了一些小花小草。但由于处于角落的关系,那里的花草得不到太多的关注,长势非常稀疏。

 

若陀和一个男孩正趴在围墙上,指着土壤中的植物在聊天。

 

“……这是含羞草,你碰一碰它,叶子就会闭上。看……”

 

“哦……”男孩伸出手指,却在半路又缩了回去。“啊,有蚂蚁。”

 

“你害怕蚂蚁吗?”

 

男孩想了想,“如果只有一只的话,那无所谓。”

 

“如果有十只呢?”

 

“十只也没什么。”

 

“如果有一百只呢?”

 

“唔……那就当做没看见。”

 

“哦……”若陀看着含羞草下孤零零摸爬的小蚂蚁,“如果不是蚂蚁,是一只黄蜂呢?”

 

男孩像是受到了惊吓,瞪着浑圆的眼睛叫到:“那必须弄死呀!”

 

二人听到了背后传来的脚步声,转头看向后方。

 

“你怎么在这里?”刻晴看了看男孩,意外道:“这位是……”

 

男孩的眼睛很大,鼻梁高挺,面容清秀。校服服帖地穿在身上,干净而大方。

 

“阿瑞,这是刻晴姐姐哦。”若陀向男孩介绍。不过被称为阿瑞的男孩似乎非常害羞,他看到了刻晴身上的黑色制服,就不愿再开口说话。

 

与此同时,刚才还在教室中谈话的两人走了出来。周董明远远看到了男孩,向他喊道:“瑞瑞!过来!”

 

被叫到名字的男孩浑身抖了一下,最终还是低着头,迈着不情不愿的脚步朝父亲走了过去。

 

“他就是周瑞?”刻晴问道,“我还以为会是……”

 

“会是一个目中无人,态度嚣张的小鬼?”若陀接着她的话,“不像一个会主动欺凌同学的人,是么?”

 

周董明一把将周瑞拉过来,大手在儿子的瘦弱的肩上拍了拍,就像屠夫欣赏自己喂养的鹅。他十分骄傲地对钟离说道:“犬子周瑞,今年马上满十一周岁,从小的梦想就是进中央塔,当一名哨兵。瑞瑞,快跟叔叔打招呼!”

 

周瑞抬头看了一眼钟离,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声‘叔叔好’。

 

“哎呀,他从小就这样!”周董明打着圆场,“特别内向,又不喜欢跟人交流,但是成绩好,考什么都是第一!”

 

钟离点点头:“嗯,是块成为哨兵的好料子。”

 

看着钟离在那边一本正经地跟两人继续胡说八道,若陀抱着手臂在远处观望:“看来做顾问和以前相比,也没什么变化。”

 

刻晴以为他说的是两人以前搭档的时期,本想多问一些有关以前的过往,忽然听见周董明说道:“钟离先生,您是一名向导吧?来瑞瑞,让钟离先生看看!”

 

看什么?刻晴还没理解这话的意思,周瑞就不情不愿地把手伸给了钟离。钟离握住他的手,过了几秒钟后说道:“嗯,能感受到微弱的精神力。”

 

“是吧!”周董明兴奋道,“还是有用的嘛——”

 

钟离看了他一眼,周董明连忙打断了自己的话,“这孩子就是发育得晚,医生都说他分化不了了,结果呢?小子还是争气!”

 

钟离微笑道:“或许之后有机会,我们可以和您的孩子进行进一步的交流。”

 

 

 

 

“如果他真的有精神力,为什么体检报告上面没有显示?”

 

“也许是最近才有的呢?”荧说道,“毕竟他还没过初次分化的年龄嘛,一切皆有可能。”

 

“如果有精神力的话,那就不是药物催化的结果。”刻晴思索着,“我们搞错方向了?……”

 

钟离没有说话,只是一个人安静思考着。他们暂且回到了中央塔,此时正坐在食堂的休憩区里。

 

“而且我看那个男孩子,也不像是会欺负同学的人。”荧继续说道,“在学校的时候我向小孩子们打听了一点关于他的事,结果大家都说‘周瑞同学成绩又好又温柔’、‘还会经常给同学们带零食,从来不会欺负人’。”

 

“是林越的消息有误吗?”刻晴皱眉。

 

一直沉默不言的钟离此时终于开口道:“今天辛苦大家了,晚上回去好好休息,明天我们再继续。”

 

此话一出,大家也就心有灵犀地散场了。本就没几个人的休息区此时更加空荡。若陀手肘撑在桌面上,单手支着下巴:“所以,你究竟‘感应’到了什么?”

 

“周瑞确实有一股非常稀疏的精神波动。”钟离也不再掩饰,坦白道:“但从他身上,我始终感受到一种莫名的违和。”

 

若陀继续听他讲着。

 

“那股精神力,似乎并不是从他本人的大脑中由内向外展开的。”钟离说,“而是——飘浮在他的身体外层,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。”

 

“你是说,这股精神力并不是他自身,而是某个人附着在他身上的。”

 

钟离点点头,“和这种情况非常相似。”

 

若陀眯了眯眼:“精神力附着这种技巧,只有高级的哨兵或向导才能掌握。在某种情况下,拥有着精神力的人,会在濒临死亡或精神崩溃时,无意识地将自己的精神力附着在离自己最近的东西上。”

 

“一个五年级的小孩,为什么会让某个高级的哨兵或向导将精神力附着在他身上?”

 

“或许他并没有接触过所谓的高级‘哨兵’或‘向导’。”钟离慢慢说道,“但他很可能‘面对’过死亡。”

 

若陀一怔,表情忽然严肃起来:“陈露。”

 

 

 

 

昏暗的楼道里静悄悄的,像是无人居住的空楼。澄黄的灯光照在掉皮的墙面上,并没有起到太多照明的作用。

 

“他们家就住这边……”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领着钟离和若陀,来到了一栋破旧公寓的三楼。

 

钟离向她微笑致谢:“麻烦您了,王姨,这么晚还给我们带路。”

 

老妇人摆摆手:“你们是官方人员,这是我应该的。这女娃命苦啊,小小年纪就没了爸妈,自个儿又成了个病秧子,天天躲在房间里,疯疯癫癫的,也不肯出来见人。”她深深地叹了口气,“有人愿意过来看她,我心里还有一丝安慰。也不知道我这个老婆子,能照顾到她几时?”

 

王姨给两人开了门。房子里黑漆漆的,地面上散落着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,一看就是许久无人居住,也没人收拾。她打开了客厅的灯,指着最里面的一扇门说道:“她就待在那里面。你们去吧,我在门口等着。”

 

钟离和若陀轻手轻脚地绕过地上乱摆着的家具、毛毯和酒瓶一类的垃圾,走到陈露的房间门口。若陀低声问道:“能感觉到什么吗?”

 

钟离遥遥头,轻轻地敲了敲门。

 

无人应答。

 

预想之中的反应。钟离继续敲门,用正常的音量喊道:“露露?”

 

过了一会儿,房间里才传出来一个柔柔的女童声。

 

“是哥哥吗?”

 

两人对视了一眼,陈辉的资料里并没有提到他们家还有个儿子。

 

“是哥哥吗?”里面的声音又问了一遍。

 

钟离按了一下门把,门并没有锁。他朝若陀点点头,然后慢慢地推门而入。

 

房间里也依然没有开灯,只有从窗帘中间的缝里露出来的一点白色月光。钟离将门开的更大了些,两人一前一后走入房间,看到了床上角落里用被子裹成一团的女孩。

 

“是哥哥吗?”女孩再一次问道。

 

“我们不是你哥哥。”钟离回答道,“你在等他吗?”

 

女孩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,连人带被子都开始剧烈地颤抖。

 

钟离按兵不动,加强了向导素的释放。早在进入这间房子之前,他就已经将自己的向导素铺满了整个房屋,以备不时之需。向导素对于普通人而言,并没有像对哨兵那样显著的效果,但依然可以产生一些安慰的作用。

 

果然,在高级向导的信息素的包围之下,女孩逐渐恢复了平静。钟离慢慢地靠近她,向她伸出一只手:“你在找你哥哥吗?”

 

过了一会儿,也许是确认了面前的人对自己无害,陈露终于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,放在钟离相对宽大的掌心间。

 

若陀看着这一切,没有说话。

 

“你的哥哥是谁?”钟离握着她的手,耐心问道。

 

“哥哥,”陈露想了半天,终于吐出一个名字:“哥哥,是周瑞哥哥……”

 

钟离迅速和若陀交换了一个眼神,然后继续问道:“为什么要找他?”

 

陈露又不说话了。钟离循循诱导着:“可以告诉我,我能帮你找到他。”

 

“他……他说过,”女孩的声音忽然哽咽起来,“他说过会来救我。”

 

救?

 

这个词和他们所了解的周瑞对陈露的霸凌,完全是相反的概念。钟离没有停下来思考的时间,他继续问道:“露露遇到什么不好的事了吗?”

 

女孩再也说不下去了。她无声地哭泣着,右手死死地握着钟离的手,抖动的瘦弱身躯像是冬天里落在雪地的幼鸟。钟离神色一变,紧接着伸出另一只手臂抱住陈露,释放出更多的向导素安慰她。

 

过了许久,陈露终于平静下来,而原本握着钟离的那只手也因为太过用力而虚脱。钟离为她把被子重新盖好,起身向若陀走来。

 

“还是跟周瑞有关。”若陀说道。

 

离得近了,他才注意到钟离十分难看的脸色,不由得问道:“怎么了?”

 

“陈露不是普通人,”钟离说,“她是一个初次分化不完善的哨兵。”

 

 

 

 

深沉的夜色里,中央塔的办公室中,仍然有一间会议室还亮着灯。

 

“周瑞,陈露……”钟离看着白板上黏贴着的两人照片,“这两人之间,究竟发生过什么?”

 

会议室内只有钟离和若陀两人。若陀思索道:“先不说他们两个之间的事,陈露是个未完成初次分化的哨兵这件事,为什么没有人知道?”

 

“而且她才7岁,”钟离补充道,“她提前分化了。”

 

“按理来说,学校每年都会进行一次体检,她的情况应该会记录在她的个人档案上才对。”

 

“是因为‘夭折’了吗?”若陀单手抵着下巴,思考道。

 

每个普通人的初次分化,并不是在某一刻突然就分化成功的。这期间有一个过程,短则几天,长则可多达一个月以上,一般发生在9到12周岁。在这段时间里,他们的精神力会慢慢凝结成形,五感的灵敏度也会随之提高。顺利的话,他们就能够在过程的结尾时搭建出自己精神空间的雏形,而这一雏形则会随着人体的不断成长而逐渐形成一个完整的空间。精神空间的成熟往往在正常人的16到18周岁,这时他们会被送往中央塔进行二次分化,经受‘孵化’机器的刺激,确定自己的身份,并且能够拥有属于自己的“精神体”。

 

正如同并不是每个人普通人都能分化成哨兵或向导,每个经历初次分化的人都不一定能够百分百顺利进行。有一部分的人会在初次分化的阶段中由于各种原因熄火,变成一个“哑炮”。他们精神力会逐渐衰退,五感也会退化到正常水平。

 

“她的‘夭折’……在我看来,不像是自然发生的。”钟离沉声说道,“刚刚我与她接触时,感受到了极其强烈的精神力碎片的波动。”

 

“她被送往医院的时候,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了。”钟离继续分析道,“一般来说,如果初次分化失败,按照普通人精神力衰退的水平,她不可能过了一个月还能残留如此强烈的精神力碎片。所以,我更倾向于她是在分化过程中受到了某种刺激,被迫散离了原本正逐渐聚拢成形的精神力。”

 

身为一个完全丧失精神力的哨兵,若陀自然感受不到刚刚在陈露房间里所发生的一切,不过他非常自然地就相信了钟离的判断。“所以你认为,她受到的那个‘刺激’,正是跟周瑞有关。”

 

“没错。”

 

若陀忽然问道:“一个月前她被送往医院时,是怎样的状态?”

 

“……送她来医院的老师说,陈露是在学校组织的海边露营活动中,不小心掉到海里溺水的。”

钟离皱着眉头,“但诊断报告显示,她全身上下有多处淤青和疑似拖拽造成的伤口,右额头有两个肿胀的脓包,左腿轻微骨折,下体私处也有撕裂的痕迹。”

 

若陀“啧”了一声,接着钟离的话往下分析:“所以她在遭受这一切的时候,周瑞也在现场,这就是为什么她的精神碎片会附着在周瑞身上的缘故。她向周瑞呼救,周瑞却没有帮她。”

 

“周瑞……”钟离咀嚼着这个名字,“我们现在无法断定他到底是同为受害者,还是加害者的一员。”

 

“确实很奇怪。”若陀说,“陈露叫他哥哥,说明他们原本关系应该很好。据我上午在学校了解到的情况,周瑞这个小孩儿待人和善,品学兼优。虽然本人有点内向,但总是喜欢和班里、社团的同学分享自己的东西,在不同年龄层的孩子中间都小有人气。”

 

钟离一只手搭在下巴上,“如果他是一个善良的人,和陈露关系又好,那他绝对没理由袖手旁观。在这种情况下,他同样是受害者。”

 

“但是就凭借他爸的身份,这所学校里,恐怕没人敢欺负他。”若陀说。

 

钟离点点头。“从另一个角度出发,如果他是加害者的一员,那么他有什么理由,会对一个比自己小三年级、同时关系又很好的妹妹下此毒手?”

 

会议室内静默了几秒,若陀忽然说道:

 

“如果他爸爸知道,自己儿子实际上并没有初次分化,会很难过吧?”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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