黎麦 10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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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帮我把我家客卿抓回来。”少女笑着说道,“出去大半天了都没个音信,准是又被扣在什么地方了。”

 

虽然若陀先前已经有了非常不好的预感,但他不知道自己的预感原来能如此准确。

 

热闹的赌馆内嘈嘈杂杂,一众人聚集在一张桌子四周,桌子的两端坐着两个人,其中一个人的穿着明显比周围人群要出众优越一些,他翘着二郎腿,右手手肘搁在翘起来的膝盖上,单手撑着下巴,另一只手举着一副牌,眉头紧皱,像是在思考下一步的对策。而坐在他对面的男人则正襟危坐着,背挺得优雅漂亮,拿着牌的手放在桌子的一角,平静地看着对方。

 

苍了天了。若陀很难说自己现在能够控制住面部的表情。被杂乱的噪音轰炸了快一天,他单手扶上额头,手指在两端突突的太阳穴上揉了揉。

 

场馆内忽然掀起一阵惊呼。钟离打出了手上的一张牌,语调仍然平稳:“还要继续吗?”

 

对面的男人把自己的手牌往桌上一撂,大手一拍:“不玩了不玩了,这局过!再换个别的!”

 

周围围观的人群中发出一阵嘘声,不少人都在笑那人输不起。钟离反倒没什么意见,他也跟着把牌摊到桌上,和对方的牌混在一起。

 

“那你接下来还想玩点什么?”他说,“我都可……”

 

忽然,从斜后方的人群中,有只手伸出来精准地抓住了他的右臂。钟离一惊,还没反应过来,就被一股十分有劲的力道从板凳上拽了起来,接着听到了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:“不好意思,不好意思哈各位,我家客卿忘了时间,这个点该回去了,堂里还有事情要办呢。”

 

一听到“堂里”两字,众人瞬间就明白了这位处于人群中心、气质非凡的先生的身份。往生堂名声在上,即便是再跋扈的势力也不敢在这片地盘上造次。坐在对面的那位都没说什么,围观群众也就低声吐槽了几句扫兴,没人敢声张着拦人。

 

钟离的手腕被若陀紧紧握在手中,两人有些跌撞地从包围的人群中逃离出来,顺着墙沿与赌馆周围支起来的摊店的缝隙,一路拐进了一个幽静无人的窄巷中。

 

钟离任由他抓着,停下来了也没有挣脱。他面对着巷子对面照进来的微弱灯光,金色的曈眸看着若陀,微微发亮。

 

“你怎么在这?”他问道,语气里有几丝转瞬即逝的惊喜。

 

若陀松开了手。他背对着大街入口,脸色捉摸不定,不知道是真脸黑还是灯光的缘故。“这句话该我问你吧,大晚上的在赌馆玩什么呢?”

 

其实他这问题问得一点道理都没有。钟离想,毕竟自己在这条街上还是有份工作的,所以出现在这里是一件很理所因当的事。而以若陀目前的身份,似乎完全没有来这条街上的理由。

 

他微微歪头:“是胡桃让你来的?怎么想到去找她了?”

 

“私事。”若陀理直气壮地说道,非常不讲道理地把话题从自己身上移开:“你现在还在往生堂干活?”

 

钟离没什么掩饰地点点头,若陀纳了闷了:“怎么,在中央塔当顾问已经满足不了你体验生活的欲望了吗?”

 

钟离挑了挑眉。他抱起手臂,表情有些调侃,慢悠悠地回了两个字:“私事。”

 

若陀觉得太阳穴跳的更猛了。

 

这好像并非错觉。他疲惫的听觉神经突然捕捉到了巷外某个放得极轻的脚步声,不由得浑身汗毛竖起,下意识地一步上前,带着钟离躲进巷里深处更幽暗的角落,贴在墙边。他的手臂稍微向后抬起,把人护在身后。

 

那脚步声忽然静了,就正好停在巷口处。来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,轻轻笑了一下,开口道:“不必紧张,两位朋友,我只是想来打声招呼。”

 

这声音略微耳熟,好像刚才在哪里听过。若陀皱了皱眉,钟离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,低声道:“没事,他没有恶意。”

 

若陀缓缓放下紧绷的手。两人走出来了一些,看清了眼前的来人——正是刚刚在赌馆中,和钟离对牌的那个男人。

 

“钟离先生,还有这位——”他看向若陀,露出一个非常得体的微笑,“是往生堂的新朋友?如何称呼?”

 

若陀眯着眼睛,似乎非常不信任眼前的人。男人失笑一声,“失礼了,我还没做自我介绍呢。鄙人姓曹,草字头的曹,单名一个云字。大家都叫我曹哥,不过称呼这东西嘛,我倒不是很在意。叫我老曹,老云,都行。”

 

头顶的云雾散开了些,月光直直地映照下来,将他的逆着光的脸稍微照亮了些。刚刚在赌馆,若陀一心思扑在钟离身上,没注意对面的人。此时他才发现,那人脸上带着两条疤,一道从脖颈后方延伸到下颌处,一道从右眉往斜脑后方挑。半长的头发刚好触到肩膀,眼眉深邃,下巴上留着短短的胡茬。

 

伸手不打笑脸人。若陀报上了自己的姓名,但潜意识里始终无法对他产生什么好感。

 

果然,这人下一秒就印证了他的不爽。曹云笑道:“听陀哥刚才说,是往生堂的人呢,幸会幸会。您有所不知,钟离先生也是我最近交到的朋友,而您自然也和他是熟知,朋友的朋友,自然也是朋友。咱们之间,不必有什么隔阂。”

 

他这一番话的目的,大概也就是想让若陀放下防备心。他觉得既然对方也是往生堂的人,就一定知道自己在这条街上的身份,那么也肯定懂自己话中明里暗里的说辞,哪曾想若陀在听见他一开口的称呼时心里就炸了毛,在强调完是“钟离先生的朋友”后不由自主地握住了拳。

 

钟离感受到他的情绪,往前一步站了出来。“曹先生,刚刚的游戏可还尽兴?不过今时天色已晚,我们改日再约如何?”

 

若陀:“?你……”

 

曹云哈哈一笑:“钟离先生这就太客气了——虽然我是说过,五局之内能赢我三局,就将我所知的情报和盘托出,但——”

 

他的语调一变,眼神也锋利起来:“中央塔的顾问先生,是我无论如何也要招待的客人啊。”

 

此话一出,空气瞬间凝固了几分。三人僵持了几秒,曹云又转而露出一副和善的微笑:“我在雅间准备了上好的茶,请?”

 

 

 

两个高大魁梧的男性守在门口,客店老板恭恭敬敬地喊了声曹哥,亲自引三人走上了楼。

 

若陀和钟离跟在后面咬耳朵:“这个‘曹哥’到底是谁?以前往生街有过这号人物么?”

 

“他是掌管这块区域军火走私的主要头目之一。”钟离低声回道,“具体什么时间出现的,我也不是很清楚。”

 

若陀:“哦。那他是怎么知道你是从中央塔来的……”

 

“另外,再告诉你个事实,”钟离说,“他是个退役哨兵。”

 

若陀立马闭了嘴。

 

说是雅间,其实也就比往生街街头上那些漏雨招蚊的三无摊棚好了那么一点。房间的四面墙壁还算得上干净,墙角边放了张颜色掉得一塌糊涂的屏风,上面早就积满了灰尘,估计平常也只是当做没什么用处的摆设。屋内中央简单地摆了茶几和几张椅子,桌上摆着一瓶叶尖发黄的君子兰,枝叶毫无生气地垂在桌面上。

 

不过,在这片与‘海’交接的区域,这里已经算得上是难得的落脚之地。

 

三人落了座。“钟离先生,您是从中央塔来的人,此处招待多有不周,还望您见谅。”曹云十分有礼地说道。

 

“不会。”钟离看了眼端上来热腾腾的茶水,“曹先生有心了。”

 

若陀端起一杯茶,放到口鼻边闻了闻:“嗯,没毒。”

 

曹云保持着和善的微笑:“哈哈,在这种地方,能有缘弄到二两好茶可不容易,我怎么可能舍得糟蹋?”

 

“说回正题吧。”钟离端起茶,非常给面子地品了品,并没有发表什么看法。曹云也识相地接起话题:“好,那咱们就开门见山了——钟离先生找到我,是想打听点什么?”

 

“那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。”钟离放下茶杯,“曹先生可曾听说过‘阿比斯’这个名字?”

 

若陀眼皮跳了一下。

 

“哈——您可真是会问。”曹云说道,“如今这块地方,还有谁不知道‘阿比斯’的名号?”

 

“哦?”

 

曹云来了兴致,手指在茶几上轻点着。“军火,药品,食物,水源,人——他们什么都沾,什么都要掺和一脚。他们无孔不入,像蚂蚁一样,等你反应过来,才发现到处都已被他们渗透。”

 

“您是往生堂的人,自然多多少少能听到点风声。”他说道,“您想问的,应该是:我们‘赤岸’,和他们有没有来往。”

 

钟离默认了他的说法。曹云笑笑:“往生堂的怀疑,我也理解。可您也知道,毕竟我们也是从‘本家’分离出来的,胡老爷子生前的理念,也是我们一直遵守的原则——不碰药物,不做‘人’的买卖。”

 

“这伙人,大概一年半前出现在‘第三层’。”他仍然用以前的区域分级制的名字来称呼这块地方,“一开始没人注意到他们,那帮人并不会成群结伙的出现,通常只是一两个人,做一些不起眼的生意、买卖。”

 

“后来,事情逐渐不对劲了起来。”曹云的表情逐渐凝重,“您知道的,在这里,‘药’这种东西,供不应求。有不卜庐在的时候还好说,但自从那家唯一的医馆散了以后,药的大头,落在了他们手里。”

 

“也就是说,如今是他们在控制着市场上的药物流通?”

 

“不。”曹云否定道,“想接管龙头老大的位置,对于这帮‘外来人’来说,还太早了点。他们做的并不是传统的诱导素,而是一种更加激进、风险更高的注射剂。”

 

 “我见过注射那玩意儿的人……大多数不出一个月就完全丧失了理智,变得跟从‘海’里爬上来的东西一样。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……”

 

他的目光此时变得锋利无比:“他们所做的这种新型注射剂,里面掺杂了‘污秽’。”

 

这和他们之前得出的答案一样。此话一出,听着的二人快速对视了一眼。曹云继续说道:“能有这种想法,我都觉得我他妈疯了——没有普通人能在直接接触‘污秽’后,还能活过三天,连哨兵的精神都会受到侵蚀。如果他们真的能做到从那些怪物身上提取污秽,并且将其融入进药物中,那群家伙……究竟是什么东西?”

 

没有人能给出答案。屋内毛骨悚然的空气一时沉默下来,过了一会儿,钟离又开口问道:“我听说,赵飞也和他们有所来往。”

 

提到这个名字,曹云嗤笑一声。“阿六那小子,早就偷摸着干起违禁药的勾当了。自从胡老爷子走后,这小混蛋就越来越猖狂——就我所知,新型药的私下交易和流通,跟他绝对脱不了干系。”

 

赵飞,或者说阿六,原本是往生街上无处可去的混子,后来被胡老爷收到手下做事。然而这小子心术不正,眼高手低,成天琢磨着些歪门邪道的东西。老堂主去世后,这家伙就像一只彻底脱缰的疯狗,只要是能弄来钱的买卖,什么都肯干。

 

自打老堂主——也就是胡桃的祖父走后,往生街上那些不安分的势力就更加蠢蠢欲动。保守派系仍然以拥护往生堂为主,而原本在往生堂镇压下的那些零碎帮派也纷纷冒头,其中不少选择加入了阿六势力中,妄图取代往生堂的统治地位。

 

钟离知道阿六这个人,也是从胡桃口中听说的。听说那家伙一直以来偷偷摸摸的小动作多得很,手脚也干净,很难捉到尾巴。最近他们那帮人的动作越来越明显,干的事也越来越嚣张,似乎是忍了这么久,终于要开始向她挑衅了。

 

钟离听到他这么说,来了兴趣:“哦?关于他,你都知道些什么?”

 

曹云却不继续往下说了。他没有回答钟离的问题,而是反问道:“钟离先生,您从中央塔来,想必就是为了新型药一事吧?”

 

钟离默认了他的提问。对方冷笑一声:“哼,那帮家伙还真不知道收敛。敢直接捅到中央塔眼皮子底下,是觉得自己真有逆天改命的本事?”

 

中央塔对往生街如此容忍的原因,大家心知肚明。但现在既然中央塔都亲自派人过来看察,说明一定出了什么惊动上面的事情。

 

“不过,”他话锋一转,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:“他们敢这么做,也是有理由的。”

 

钟离没说话,等着他的下文。

 

曹云神秘兮兮地说道:“——是关于那位大人的传言。自从两年前摩拉克斯宣布退役后,这谣言就没止过——他们说啊,那群自称‘阿比斯’的家伙,正是摩拉克斯手下养的人。”

 

“咳嗯!”正好在喝茶的若陀差点呛死自己。

 

钟离听闻,眨了眨眼,“摩拉克斯为什么要这么做?”

 

“哈!谁知道呢!”曹云说,“钟离先生,您是中央塔的人,我也曾经是中央塔的哨兵,所以别怪我这么说——有多少人真的以为,摩拉克斯是去天空岛了?”

 

钟离平静地看着他。曹云笑了一声,语气忽然冰冷起来:“天空岛根本不会接受这群‘僭越’之人。谁都不敢承认,但谁没有过这种想法?‘白塔’口口声声说,离开地面能更好地保护‘树’,但其实只是为了保全自己罢了,天空岛只是个借口!他们抛弃了地上的人——这么简单的道理,摩拉克斯会不懂?不然为什么会把中心权力随便交给一个精神体弱到可笑的向导?”

 

“近年来力量逐渐增强的暗兽就是证据。”曹云恢复了平淡的声线,“‘树’的力量在衰减,并不是周期性的波动,而是无可挽回的衰弱。一味地相信天空岛,相信‘白塔’的那群人,困在中央塔里,只能干坐着等死。他看清了这一切,所以逃跑了。”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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